他一生本想通过科举考试跻身仕途,最终却放舟南下,回归苏州老家操持文墨。
他生而不慧,最终却成为了诗、文、书、画无一不精的“四绝”全才,取得了令人仰慕的艺术成就。
他言行谨慎,一生都远离是非,但却能与北京、南京、苏州的政治圈、文人圈唱和酬酢,建立良好的交情。
他是个坚定的儒者,一生坚守忠孝节义,却又能与唐伯虎、祝允明狂狷风流之士保持很好的朋友关系。
他七岁丧母,一生体弱多病,却能频繁出游,最终还得享高寿。
他和沈周、唐寅、仇英并称画史上的“明四子”;和唐寅、祝允明、徐祯卿并称诗史上的“吴中四才子”;和祝允明、王宠并称书法史上的“吴中三子”。
他不偏激,不刻薄,所有看似矛盾的事情,在他那里都得到了完美和谐的统一。
1470年11月,文徵明在万木萧萧之中出生了。冬天出生的他,天然就有一幅与这个季节相称的表情,木讷、老实、内敛。
文徵明的祖父文洪是举人,父亲文林和叔父文森都是进士。说起来也是书香门第,家庭环境很不错,但文徵明从小就发育迟缓,至少在智力和表达方面属于特例。史书中说他“生而外椎”、“幼不慧”、七岁方能站立,八九岁仍言语不清,以致除了他父亲坚信自己的作品质量没问题,周围的亲友们都认为这孩子有点儿天然呆。
文徵明七岁时母亲就去世了,因为父亲忙于公务,于是就把他交给外祖母照顾。文徵明大概有三年时间是在外祖母家生活的。姨母、舅舅都很疼爱这个早早就失去母亲的孩子。
可父亲文林还是放心不下文徵明,很快又把他接到身边。所以,文徵明还未成年时,大部分时间都和父亲生活在一起。文林本人无论交游还是上任,都要带上文徵明,希望借此扩大文徵明的眼界,增长见识。更重要的是,文林很用心地让文徵明与自己的同好接触,让文徵明游于他们,甚至拜他们为师。
文徵明《兰亭修禊图》局部
事实证明,文徵明一生所受的教育除了家族内部,最得益于父亲文林的同僚和朋友。他曾学文于吴宽、史鉴、赵宽、庄昶。学诗于吕秉之,学书于李应祯,学画于沈周。又往来于王鳌、林俊、乔宇等人之间,还受陆容、谢铎、王徽等人影响。
这些人,大都是一时名宦,富有学养。而沈周、史鉴虽隐居不仕,但也都是当时的名流,才学深厚。可以说,文徵明从小就是在往来鸿儒,名臣文仕的熏陶下成长的。这棵小树,想长歪都不行。同时,为人正直,做官清廉的父亲,一生都以积极的行为影响着他。
文徵明《兰亭修禊图》局部
温州人见文徵明如此坚持,觉得他很愚笨,但又很佩服。最终大家用这笔钱在当地修了一座亭子,叫“却金亭”,以表彰这对方正朴直的父子。
除了父亲的身教培养,文徵明自己也身体力行地解释了一句老话:老实人得天下。据说他十九岁为诸生时应岁试,宗师批其字不佳,置三等。
大概是被刺激到了,小文同学回来就挽起袖子,天天临写《千字文》,每天十大本。老实人认死劲儿,小文同学把这个晨起练字的习惯一直保持到文老太爷。直到八十岁高龄,他仍能挥毫作小楷《后赤壁赋》,用笔精妙处,与二十多年前写的《前赤壁赋》毫无差别,令人叹绝。
文徵明《幽风图》局部
史书中关于文徵明性格的评述,最为允当的莫过于《明史·文徵明传》中“和而介”三字了。和是随和,介为狷介。
1524年,54岁的文徵明以贡生的身份,受荐赴吏部试,任翰林院待诏。此时的文徵明已是博雅多能的文士了,却还要格外蒙受圣恩,才得以进入翰林院。这种滋味,对于“和而介”的他来说,心里一定是不好受的。
明朝当时的风气只重进士,贡士和进士虽然可以并称为正途,参修国史,备讲经筵,皇上的赏赐也与诸翰林相同。但翰林乃天子门生,待诏的身份与之相比有天壤之别。更为关键的是,以文徵明的个性,很难与官场中人处理好人际关系,不久就有人在翰林院里公开宣称:“翰林院又不是画院,怎么能让一个画匠呆在这呢?”
据史书记载,当时杨一清为内阁首辅,时人竞相拜见,文徵明有意落在最后。杨一清见到后,对他说:“你不知道令尊和我是朋友吗?”言下之意是说我可以帮助你,你应该主动到我这里走动走动。
这本是杨的一片好心,却不料文徵明正色回答说:“家父生前从未提到过阁下的名讳,实在不知相公是家父的朋友。”确实有点不知好歹,搞得杨一清一时下不了台。这样,对他的仕途就难免有些妨碍了。
为官三年后,文徵明终于致仕回家。重归吴中后,文徵明才从功名的尴尬中慢慢淡出。不管怎样,他已有了功名,这就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,应对世俗压力了。毕竟在文徵明的那个年代,功名代表着人生的最高价值.
吴中是清嘉之地,湖山烟云,菰芦虾菜,万物阜美。文徵明在父亲生前的停云馆东边修筑了玉磬山房,还亲自在庭中种下两棵梧桐,“日徘徊啸咏其中,人望之如神仙焉”。这一份幸福来得有些晚,但也不算太晚,因为他活了90岁,还有很多时间。
从燕京官场归来后,文徵明自此绝意仕途功名,专心侍奉笔墨长达30余年。父亲文林当年预见儿子的人生画卷,终于徐徐展开:文徵明晚年名满天下,声望极高。苏州文氏家族,也因为文徵明这样一位文化巨人的出现,而成功跻身世家大族。
尽管文徵明已是彪炳千秋的一代宗师,大家最感念的,依旧是他的人品。
晚明江南,经济发达,物欲横流。文人卖文、卖画,甚至卖科举指南,都能赚得盆满钵满,但文徵明并没有这么做。在他晚年,声名如日中天,向他求取诗文书画的王公贵族络绎不绝。有明朝藩王直接给他送去古董宝玩,他看都不看,原封退回。
他始终坚持自己的底线:不给藩王、权贵、外国使者写字作画。要是有邻里亲友求画,无论带来多不值钱的土特产,他也来者不拒,欣然磨墨运笔。有学者统计,文徵明替人写字作画所收受的礼物,基本都是普通的食品、日用品和文化用品。这些“收入”仅能作为他的家庭日常开支的补充。
晚年,因为文徵明的书画太有名了,市场上出现了大量的赝品伪作。时人王世贞曾在《文先生传》写道:“故先生书画遍满海内,往往真不能当赝十二”。虽有人冒名,但他和老师沈周一样,从不打假。要是有人拿着书画上门求鉴定,他也一概说是真迹。
弟子们很不解,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。文徵明解释说,凡是有能力收购字画的,必然是家里有余财的富贵人家。而出卖字画的,一定是因为家境困难,急需用钱。若因为我一句话而导致双方无法成交,卖字画的人家不是更要陷入困境了么?
四百六十多年后,我们依然可以透过那些精致纯熟的笔墨,遥想当年那位“无论田唆妇孺裔夷”皆啧啧称赞的“文先生”,他昭显平和执着的力量,造就超越时间的优雅深厚。